駱彬最後黯然退下，他的那柄長劍卻還在地上躺著，並沒有和他一起離開。

秦小姐掃了一眼地上的長劍，心中嘆息。

她其實是故意的，她故意用話刺激駱彬，而且是當著高後的面刺激，因為這些日子以來她和高後的相處以後，她已經很清楚了高後對於生死這件事的態度，明白在一個什麽樣的程度下，高後反而能夠接受她的話。

但是駱彬卻不可以，駱彬從來都是一個沖動的人，之所以這麽多年到現在一直沒有沖動，不是性格變好，而是因為對方是高後。

他為了高後壓抑著心中的情感，也壓抑著心底的沖動。

秦小姐知道他們兩個人未必沒有討論過生死的問題，但是卻也從來都覺得生死離的還很遠，就好比藩王造反一樣，明明已經迫在眉睫的危機，但是因為早早就未雨綢繆做好的準備，所以其實心底雖然擔心，雖然憤怒，卻不至於手足無措。

對於這種人，只有死才能讓他慌亂，而且只有最愛的人的死，才能讓他徹底驚慌。

“所以，你看到了。”

秦小姐說道，這句話剛才已經重覆過。

“所以你看到了旁人眼中真實是怎麽看待你的，就是如你現在所見的這樣。”

她擡起頭，和高後對視。

殿內的隨侍婢女一個沒有，就連殿外的寧長悠和顧長卿也被人請到偏殿坐下，偌大的宮殿裏面只有兩個女人，再加上本身又沒有多少東西，所以說話的時候有回音。

“我還能讓你看到更多的，又或者說，其實你需要看到的更多。”

秦小姐皺眉，就如前世的她，在死之前看到的東西永遠都不真切，只有死以後，甚至死了以後多年的今天，再去看過去走過的那一段路，才會發現已經滄海桑田世事變遷，早就已經不是當年的那般模樣。

高後一直保持沈默，直到現在終於開口，聲音有些沙啞，一方面是因為太久沒說話，一方面是渴了。

“秦小姐，給我泡杯茶吧。”

偌大的宮殿只有她們倆個人，秦小姐責無旁貸的承擔起伺候高後的重任。

秦小姐微微笑了笑以後點頭，走到宮殿的角落裏拿出一套早就準備好的茶具，端到高後面前的案幾邊上，坐下來煮茶。

就好比高後早就已經做好了藩王造反作亂時候的準備一樣，茶具這種東西也都是早早的準備好放在一邊。

“我記得，您以前不願意喝我煮的茶。”

秦小姐說道，覺察到高後微微點頭。

“是不願意，我那時候有的選擇，自然不會選擇你。”

也就是說現在她已經別無選擇，當所有人都把底牌打出來的時候，她手上原本還有的底牌抓的很緊，能夠支撐著她翻盤，但是這次寧成啟的忽然進京讓她發現，原來她一直當做寶的底牌早就已經是廢牌。

這讓她心底不慌是假的，但是就此認輸更是絕對不可能的。

秦小姐也就是這個時候，逼著她把手中的牌扔出來，然後再把早就準備好的牌塞到她的手中，讓她繼續打下去。

“你倒是早早的就做好了準備，是不是早就料到會有今日的事？”

秦小姐的手頓了頓，隨即繼續動作，微微搖頭。

“不算完全料到了，今日之前我只是一直有這想法，卻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實行，但是今日長卿來告訴我代王終於按捺不住動手的時候，我就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。”

這個必須做的事情，就是讓高後明白如今的局勢到底有多緊張，也讓她明白原來秦小姐才一直都是她應該緊緊的抓住的牌。

“所以你今天來見我，是為了告訴我你其實一直都是我的人？”

秦小姐將泡好的茶遞過去，隨即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放在一邊。

“沒有，我一直都不是你的人，我只是一直在做選擇，選擇的方向，也一直都是自己想要的那個方向。”

高後瞧了一眼茶盞，茶香撲鼻，看著也是晶瑩剔透。

味道一定很好。

“那你以前的方向是什麽？”

秦小姐從袖子裏拿出一張帕子，帕子上面是明顯謄寫的幾個字，這個帕子一開始的時候，是寧長悠命人在樹林裏謄寫下來的，即便後來遇見狼王也也一直保存下來。

秦小姐和他成親以後，兩人有時候會說起以前的事，寧長悠就把帕子拿出來給了她，她今日也就帶給了高後。

“天下享太平？”

高後隨意瞧了一眼嗤笑。

“這就是你以前的方向？”

秦小姐搖頭說道：“您仔細看，看看著幾個字是不是有些熟悉。”

高後聞言再仔細看了一遍，隨即臉色微微變了。

“這是……”

秦小姐含笑著接過話，順手將帕子收回來。

“這是陸青長公主的字，若是我沒猜錯，當年她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你也在。”

何止是她，就是寧任也在，高皇帝也在，蕭衍也在，當年他們那一幫子曾經以為能夠一輩子做朋友的人都在！

“當時你們的心意應該都是一樣的，就是這五個字，只不過只有陸青長公主動了手，你們卻沒有。就像在刻下這幾個字之前你們遇見的狼王，只有我父親和陸青長公主提出了要剿滅它們以免危害百姓，你們卻都沒有這個意思。”

高後記得這件事，雖然情況不完全像秦小姐說的那樣，但是卻也差不離。

“所以這既然當初是我父親和我義母的意思，這自然也會是我的意思。我從來的目標都是這個，雖然中間曾經因為一己私欲改變過心意，但是最終我回到京城，重新面對您的時候，我的心意就依然還是這個。”

所以是天下享太平，誰能讓天下太平她就支持誰？

高後鐵青著臉，對秦小姐的話半信半疑，疑不是覺得秦小姐的話是假的，而是覺得她做不到，信也不是因為秦小姐拿出了當年的事作為理由，而是回想以後會發現，她確實沒有做過多少動亂天下的事。

秦小姐從未做過什麽試圖讓天下大亂的事，但偶爾做出來的事總是攪動著有心人在她的影響下讓局勢不安，幸運的是不安的僅僅是局勢並沒有影響到天下百姓，所以如果從根本上來說，並不算違反了天下享太平這句話。

“這句話您信嗎？”

秦小姐問道，嘴角微微含笑，笑裏面帶著肯定和猜到結果的滿意，

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一個，高後知道自己不能回答不信。

“我信。”

她信自然是因為這天下是她的，不管將來是誰坐在皇帝的這個位置上，至少目前這個天下是她的，天下既然是她的，她自然希望天下太平，只有天下太平長治久安，她才能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做下去。

“然後呢，然後你覺得你不在以後，這個天下會安定嗎？”

她死以後？她死以後的事，她也就管不著了，能管到的，只有她周家的將來。

秦小姐搖了搖頭。

“周家的將來，其實反而是你唯一不能管的東西，畢竟當年你坐上這個位置的時候，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，以及到如今權傾一時的時候，就已經註定必須放棄一些東西，比如說親情，比如說你的姓氏。”

姓氏，為一個人的代表，名也許只是一個稱號，姓卻能代表這個人在世間的第一個地位。

這就是為什麽幾乎所有人都逃不開家族影響的原因，因為一個家族是根據姓氏聯系在一起，姓氏代表著血脈，血脈代表著親情，親情代表著有著同一個奮鬥的目標。

目標，就是一個家族存在和延續下去的基本動力。

“你坐上這個位置以後，還有人敢稱呼你為周氏嗎？”

秦小姐臉上的笑容擴大，按理來說，她在嫁給寧長悠以後，旁人稱呼她的時候就應該改為寧夫人或者秦氏，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秦小姐這個稱呼實在是太過深入人心，旁人稱呼他的時候還是願意稱呼為秦小姐。

秦小姐已經成為她的一個稱號，一個代名詞，在她之前，在她之後，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如她這樣將這個稱呼發揚光大。

“大家說起你，甚至連你的女兒，你的外孫女說起你的時候，總是稱呼你為高後，事實上在坐上這個位置，在你有了高後這個稱呼以後，唯一一個會用別的稱呼喊你的，就是之前的長治皇帝了吧？”

高後明顯震動了一下，下意識的咬緊嘴唇，這個動作她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做了？似乎是在坐上皇後的寶座以後就再也沒有過了。

因為她知道咬唇代表著懦弱，懦弱會成為她的弱點，一個人有了弱點以後就會被人看破打敗。

她不願意被人打敗！

“你已經不再是周家的那個女子，你是高後，你是這天下的母親，能夠代表天下最權威的存在。”

秦小姐說到這裏長嘆了一口氣。

“可是你雖然理解，卻做不到，你的骨子裏，依然是當年豐城的那個天真爛漫，唯一心願就是嫁給心愛男子，若是能夠順便扶持家族就最好的小女子。”

“你其實一直沒有變啊！”

秦小姐失笑，不去看高後，她知道這時候的高後也不會看她。

高後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，甚至原本臉上常有的剛毅之色也漸漸淡下來。

“是啊，我不管做到什麽位置，是不是高後，我始終還是周家的那個女子，只是我不甘心。”

她不甘心的是，自己甚至都已經坐到了這個位置，實質上擁有了整個江山，最後卻依然不能照顧到她的母族，周姓世家。

“一個王朝的更替有自己的理由，一個時代的變遷有自己的邏輯，我們能做的只是遵循著走下去。”

秦小姐說道。

“比如說，你的母族，你的周家，就算你給了他再大的權勢，他也沒有足夠的文化底蘊，去成為這江山下面的第一大家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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